任乃宏、冯小红丨《穆天子传》地理与“先秦丝绸之路”
任乃宏,1963年生,河北魏县人,邯郸学院特聘教授,赵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,主要从事中国文明起源、中古碑刻整理等研究。
冯小红,1970年生,河北高阳人,历史学博士,邯郸学院教授,主要从事先秦史、中国近现代经济史等研究。
摘 要:本文提出的“先秦丝绸之路”,系代指先秦时期“中原”与“西域”(狭义)之间的交通路线。在先秦古籍中,详细记载“中原”通往“西域”交通路线的文献只有一部《穆天子传》。以往虽有不少学者对《穆天子传》地理做过研究,但迄今为止,学界对周穆王西行和东归的路线仍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本文以作者前期完成的《定位“古昆仑山”》和《“瓜纑之山”与“丝绸之路大海道”》等系列论文为支点,通过辨明《穆天子传》所载之“西王母之邦”、“大旷原”、“沙衍”等地望,形成了较为完整的证据链,对周穆王的西行和东归路线提出了一种新说,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“先秦丝绸之路”的概念。
关键词:中原与西域的交通;先秦丝绸之路;穆天子传
“西域”乃亚欧大陆之中心,亦为世界四大古文明唯一交汇之地。自汉代以来,狭义之“西域”即特指玉门关以西、葱岭以东以及巴尔喀什湖以东、南的今新疆地区。本文所用“西域”之概念,除特殊注明者外,亦皆为“狭义”。本文所称“先秦丝绸之路”,亦仅代指先秦时期“中原”与“西域”之间的交通路线。
关于先秦时期“中原”与“西域”之间的交通路线,除《穆天子传》外,其它早期文献亦有记载,虽皆语焉不详,但亦有佐证价值。譬如,《史记•赵世家》载有苏厉写给赵惠文王的信:
秦之上郡近挺关,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,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,羊肠之西,句注之南,非王有已。踰句注,斩常山而守之,三百里而通于燕,代马、胡犬不东下,昆山之玉不出,此三宝者亦非王有已。[1]
据之可知,战国以前当有一条经由“雁门关”东来的“昆山玉路”。又如,《吕氏春秋·古乐》载:“昔黄帝令伶伦作为律。伶伦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阴,取竹于嶰溪之谷。”[2]这里的“阮隃”,《汉书•律历志》、《说苑·修文篇》、《风俗通•音声篇》、《左传》成公九年“正义”等皆作“昆仑”[3] 。这里的“大夏”,据黄文弼考证,其中心区域即今甘肃临夏一带。[4]据之可知,自今临夏一带至“古昆仑山”,上古时期即有交通路线。再如,《汉书·律历志》颜师古注:“孟康曰:‘《礼乐器记》,管,漆竹,长一尺,六孔。《尚书大传》,西王母来献白玉琯。汉章帝时零陵文学奚景于泠道舜祠下得白玉琯。古以玉作,不但竹也。’”[5]据之可知,早在虞夏时期,“西王母之邦”即为华夏文化之影响区, 故“中原”与“西王母”之间当早有交通。
此外,谭中在所著《简明中国文明史》中,亦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说法:
孔雀王朝宰相考底利耶(Kautilya)或名昌纳琪亚(Chanakya)(公元前350-前275)著“Arthashastra”(一般译为《政事论》,季羡林译为《治国安邦术》),书中有一句季羡林经常引用却没有准确地翻译出来的话:“Kauseyam Cinapattasca Cinabhumijah.”这句话中有三个字:“Kauseya/中国蚕茧”(这是季羡林不理解的、我的研究发现),“Cinapatta/丝绸”,“Cinabhumi/中国”。它的准确翻译是:“中国蚕茧和中国布(丝绸)都是从中国来的。”这是全球文献上第一次出现称呼中国的“Cina”这个字,是“China”的前身。我们再从这句话中看出,古代印度人发明这个“Cina”的国名来确定蚕茧与丝绸的来处,实际上是“丝绸之国”的意思。[6]
据之可知,至晚在战国时期,原产“中国”的“丝绸”已经进入了地处南亚的“古印度”,如果我们将其时沟通“中国”与“古印度”的通道命名为“先秦丝绸之路”,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问题在于,仅凭上述零星记载实在无法完成“先秦丝绸之路”之追溯,以至于学界至今仍有许多人认为“张骞凿空”即为“丝绸之路”之初辟。譬如,考古学家孟凡人在央视“百家讲坛”以“丝绸之路与丝路考古学”为题做演讲时就明确表示:
丝绸西传可以分两个阶段:一个是丝绸辗转流传的时期。这个时期比较早,因为中国是丝绸的故乡,养蚕、缫丝、织绸是中国人民对世界的伟大贡献。当中国丝绸发展以后,早在春秋战国时期,和周边的各少数民族交往比较多,通过这些少数民族,丝绸就辗转流传到了西方。……丝绸真正西传应该是汉通西域以后,因为这个时期,丝绸的传播源,传播目的地,传播的路线都非常清楚,传播的量也非常大。[7]
此外,叶舒宪倡导的另一个观点似乎也颇具代表性:“丝绸之路”在先秦时期已经存在,但其时的主要功能是输入“玉石”,而非输出“丝绸”:
河西走廊是“丝绸之路”的要道,但为何在河西走廊上没有“丝门”而有“玉门”?其实,早在文献记述丝绸之路之前2000年,这条线路早已开通,它不是为出口丝绸,而是为进口和田玉。[8]
作者以为,孟凡人和叶舒宪的观点都有自己的论据,也的确概括了大部分“事实”。但是,如果继续深入研究,就会发现他们的观点都有可以商榷之处。很明显,孟凡人选择性忽视了早期文献中“中原”与“西域”之间的直接联系。叶舒宪则只注意到了先秦时期的玉石“输入”,却忽视了其时的丝绸“输出”。须知,倘若“输入”的性质并非“掠夺”,则“输出”等价物实为必然选择。自外言之但见“丝绸”之来,固可称为“丝绸之路”,自内言之但见“玉石”之入,自然亦可称为“玉石之路”,实一体而两面,无可厚非也。事实上,周穆王拜会西王母时,“丝绸”确为主要礼品:
吉日甲子,天子宾于西王母。乃执玄圭、白璧,以见西王母。好献锦组百纯,□组三百纯。[9]
毫无疑问,“先秦丝绸之路”不仅存在,而且是可以追溯的。因为先秦古籍《山海经》和《穆天子传》都流传到了今天,而且其“地理”奥秘已经被部分“破译”了。《穆天子传》所载周穆王西征与东返之路线,应即“先秦丝绸之路”之主干。至于其具体走向,《穆天子传》卷四的一段话或可视为总纲:
庚辰,天子大朝于宗周之庙,乃里西土之数。曰:“自宗周瀍水以西,北至于河宗之邦、阳纡之山,三千有四百里。自阳纡西至于西夏氏,二千又五百里。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,千又五百里。自河首襄山以西南,至于舂山、珠泽、昆仑之丘,七百里。自舂山以西,至于赤乌氏舂山,三百里。东北还至于群玉之山,截(皆?)舂山以北。自群玉之山以西,至于西王母之邦三千里。自西王母之邦,北至于旷原之野,飞鸟之所解其羽,千有九百里。……乃还东南,复至于阳纡,七千里。还归于周,三千里。各行兼数,三万有五千里。”[10]
这里的“宗周瀍水”即今洛阳;“河宗之邦”即今河套;“西夏氏”即今临夏;“珠余氏”的位置虽不清楚,但大致似在今河湟谷地一带,“河首”即黄河源头;“舂山”即今布喀达坂峰,“珠泽”即今可可西里地区“库赛湖”至“盐湖”一带呈“串珠状”排列的湖滨湿地,“昆仑之丘”当位于今“昆仑山口”附近;“赤乌氏舂山”即今祁漫塔格山;“群玉之山”即今沙松乌拉山;“西王母之邦”即今“南疆”;“旷原之野”即今伊犁河谷。限于篇幅,有关考证此处不再罗列,有意者可查阅笔者已经公开发表的系列论文。需要着重指出的是,在《定位“古昆仑山”》一文中,作者依托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的系列成果,辅以当代地形图,结合《山海经》之具体描述,将“古昆仑山”定位在了今青海、西藏、新疆的交界地带。[11]在《“瓜纑之山”与“丝绸之路大海道”》一文中,笔者确认了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瓜纑之山”,即今焉耆盆地西、北、南三面山岭之合称。上述二文实为《穆天子传》地理研究的里程碑,以之为支点,不仅“丝绸之路大海道”浮出了水面,以伊犁河谷为“大旷原”的论断也已变得无懈可击。如此以来,以“南疆”为“西王母之邦”,以伊犁河谷为“大旷原”,以库姆塔格沙漠中部“沙海”为“沙衍”,便形成了较为完整的证据链,《穆天子传》的实录性质由此似可得到再次确认。[12]以下即作者“破译”之《穆天子传》所载周穆王之西征与东归路线。
一、自“洛阳”北征“河套”之路线
由洛阳自孟津北渡黄河后,既可以走“太行陉”至今山西晋城,也可以走“白陉”至今山西陵川,之后皆可转“滏口陉”东出太行山。关于这一路线,虽然《穆天子传》并未直接记载,却不难推而知之。《左传》僖公九年载宰孔自“葵丘”返归洛阳、途中与东出太行之晋献公相遇。宰孔所行无疑即这一路线,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而已。[13]作为内证,《穆天子传》卷四亦有如下记载:
吉日甲申,天子祭于宗周之庙。乙酉,天子□六师之人于洛水之上。丁亥,天子北济于河,□羝之队(隧)以西北,升于盟门九河之隥,乃遂西南。……吉日丁酉,天子入于南郑。[14]
毫无疑问,“羝之隧”者,应即“白陉”或“太行陉”之南口,二者必居其一。出“滏口陉”之后的第一站“蠲山”,即今邯郸市峰峰矿区之“元宝山”,亦即《山海经》所载之“神囷山”北段。[15]“元宝山”位于“滏口”(即“滏口陉”之东出口)南侧。其时,自“滏口”东行有“滏水”拦路;自“滏口”北行,则有“白渠”拦路。[16]欲至太行山东麓之南北大道,较为近便者,唯有先南行跨越“滏水”源头和“漳水”出山之前较为宽浅之石质河道,再沿“漳水”南岸东北行。这应该就是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饮天子蠲山之上。戊寅,天子北征,乃绝漳水”之真相。“北绝漳水”之处大致即今河北磁县城东南部一带。继续北行,过邯郸,即至邢台。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觞天子于盘石之上”者,应即邢侯。须知,西周邢国就在邢台,[17]带上邢侯一起西征,应为周穆王此行的重要人事安排。之所以做出这一判断,是因为邢侯乃周公之后,熟悉礼乐仪轨,其后在“群玉山”攻取“玉版”时,留在现场把关的正是邢侯。
下一站是“井陉”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钘山之队(隧)”)。由“井陉”西出“娘子关”,沿滹沱河北岸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虖沱之阳”)西北行,先登“五台山”游览,继而在今“大沙河”源头一带访问了“犬戎”部落。源出五台山东北麓的“大沙河”,经今阜平、曲阳、行唐、新乐、定州等境,合唐河而入白洋淀。其时,白洋淀尚为古黄河之“调蓄湖”。顾实以为此“沙河”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之“当水”,亦即《禹贡》所载之“恒水”。[18]“当”通“常”,“常”者,“恒”也,其说可从。由“大沙河”源头北行不远即为滹沱河源头,沿滹沱河右岸前行即可到达“雁门关”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隃之关隥”)。
下一站“焉居禺知之平”,似即今山西大同。“焉居”者,“义渠”也;“禺知”者,“月氏”也;[19]“平”者,“平城”也。[20]自“平城”西出武周川,沿“苍头河”经“杀虎口”西北行,即至今呼和浩特一带。《穆天子传》曰:“舍于渗泽,西钓于河。”这里的“渗泽”,即大黑河尾闾之“沙陵湖”。[21]《汉书·地理志》:“定襄郡,高帝置。县一十二:成乐(今和林格尔)……武皋,荒干水出塞外,西至沙陵入河。”[22]杨守敬《水经注疏》:“《汉志》,荒干水出塞外。董祐诚曰,今黑水河,蒙古曰哈喇乌苏,出绥远城东北境。”[23]顺便可以指出的是,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燕然之山”即今“大青山”;所载“阳纡之山”,即今狼山、色尔腾山与乌拉山之合称。[24]至于“祭河沉璧”之处,应即今乌拉山西山嘴一带,黄河在此由南流转向东流,拐了一个大弯儿,正好可以满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南向”与“西向”皆可面对黄河之要求。
二、自“河套”西征“昆仑山”之路线
自河套平原沿贺兰山东麓南行,在今宁夏吴忠一带南渡黄河,经今灵武、中宁、同心,沿清水河至固原,再由今固原、平凉一带西越“六盘山”,可至今隆德、临洮一带。元朔二年(前127)汉大将军卫青“出云中以西至高阙,遂略河南地,至于陇西”,[25]使用的应该就是这一路线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:“陇西郡,秦置。县十一:狄道,白石山在东。……临洮,洮水出西羌中,北至枹罕(即今临夏)东入河。”[26]《穆天子传》卷四所载之“阳纡西”,在卷一又作“黄之山”,实即今“贺兰山”,亦即《史记·赵世家》所载赵武灵王“北至无穷,西至河,登黄华之上”之“黄华山”。这里的“无穷”,即《战国策》卷十所载之“无穷之门”,亦即今张北县之“野狐岭”。这里的“西至河”,即自坝上西向而至河套。关于这一点,可参见《赵武灵王所登“黄华山”地望新考》一文,[27]此处不再展开。由临洮可至临夏,临夏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之“西夏氏”。[28]由临夏北渡黄河进入河湟谷地,便可前往“古昆仑山”。顺便可以指出的是,魏晋之际的吐谷浑西迁,使用的也是这一路线;[29]新中国建立前夕,王震将军率大军进军青海,选择的渡河地点仍是临夏一带。渡河之后,经今青海民和、乐都、西宁、湟中、湟源、共和县切吉草原,即可抵达河源。事实上,这一路线亦即所谓“唐蕃古道”的一部分。[30]由河源一带至“古昆仑山”的具体路线似大致如下:自扎陵湖、星宿海经今青海曲麻莱县麻多乡,西南向穿越巴颜喀拉山至秋智乡,转西向经色吾沟至叶格乡,转西北至曲麻河乡(即“河首襄山以西南”),沿楚玛尔河西北向至不冻泉一带,西向经盐湖、海丁诺尔至库赛湖(即“珠泽”),西北向至布喀达坂峰(即“舂山”),东北向沿楚拉克阿拉干河谷至那棱格勒河谷,转西北向至今新疆自治区若羌县祁曼塔格乡(即“赤乌氏舂山”),在此沿那棱格勒河谷东行即可到达今青海格尔木市一带。[31]沙松乌拉山(即“群玉山”)就位于格尔木市西南约75公里处。[32]
三 . 自“昆仑山”西征“西王母之邦”之路线
周穆王自“群玉山”前往“西王母之邦”的路线,大致即所谓“丝绸之路青海道”的南线西段,只不过其时自今格尔木一带直接向西或向北均走不通,向西为密集的河流沼泽,向北为达布逊湖和霍布逊湖,只能先向东北,绕开湖区后再向北跨越今柴达木盆地,沿柴达木盆地北沿(大致即今315国道所在路线)一路向西。具体而言,似即自今沙松乌拉山出发,东北行,至今诺木洪、香日德一线转西北,经“铁卜圭古城”、“德令哈”至“怀头他拉”,然后一路向西到达“锡铁山”。锡铁山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铁山”,其时为“剞闾氏”之根据地。下一站“鄄韩氏”,即今格尔木市乌图美仁乡西北部“台吉乃尔湖”南岸的河流冲积平原。在“鄄韩氏”停留五天补充给养后,周穆王一行继续西行,当天到达“玄池”,即今“尕斯库勒湖”一带。值得注意的是,《穆天子传》所载周穆王在“玄池”之“树竹”,与《吕氏春秋》关于“伶伦自大夏之西至昆仑之阴取竹”的记载,似可形成印证。因此,笔者以为,三千年前的柴达木盆地,气候肯定要比现在温暖湿润。下一站是“苦山”,即今“阿尔金山口”(亦称“噶斯口”)以西的“噶斯池”一带,其地西距“红柳沟”约250里。由“苦山”出发,两天后到达“黄鼠之山西□”,亦即今塔里木盆地东南缘。继续西行,又三天,终于到达了位于今塔里木盆地(亦即“南疆”)中南部的“西王母之邦”。[33]
四、自“西王母之邦”北征“大旷原”之路线
“大旷原”即今伊犁河谷。自伊犁河谷南出天山,有记载的捷径大致有五:一系自伊犁河谷经尤尔都斯盆地东行至焉耆;二是“自伊犁之南渡伊犁河,逾索果尔达巴罕,渡特克斯河,逾木苏尔达巴罕”以达今阿克苏之扎木台,亦即通常所说的“木素尔冰川道”或“夏塔古道”;三即“自伊犁惠远城西南,由布鲁特游牧地方穿越贡古鲁克达巴罕直抵乌什”;四为“自伊犁西南出鄂尔果珠勒卡伦,经善塔斯岭,逾巴尔珲岭,渡纳林河以达喀什噶尔(即喀什)”;[34]五为南出拜城与库车之间的博扎克拉格沟以达龟兹。[35]鉴于“西王母之邦”位于塔里木盆地中南部,而焉耆位于塔里木盆地之东北缘,故走第一条路的可能性不大;第三条出乌什之路,有一段山谷仅容单骑通过,以马车为交通工具的周穆王一行,也不可能选择这一条路;第四条出喀什之路过于靠南,且行程远超一千九百里,与《穆天子传》之记载明显不符;剩下的第二条和第五条路则貌似皆有可能。不过,据清人王廷襄《叶柝纪程》,自伊犁出“木素尔冰川道”以达扎木台,全程一千二百里,约合1437周里(1周里=0.8352华里)。而今塔里木河北岸之“阿拉尔”距阿克苏约125公里(299周里),阿克苏距温宿县扎木台乡约80公里(191周里)。三者相加恰为1927周里,与《穆天子传》之记载若合符节。故作者断定周穆王一行由“西王母之邦”至“西北大旷原”的路线应大致如下:自塔里木盆地中南部的今和田一带,沿和田河谷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(其时沙漠面积较今天肯定小得多),至今阿拉尔附近北渡塔里木河,经今阿克苏、温宿至“扎木台”,然后北越“木素尔冰川道”至“大旷原”。[36]须知,古人好客,送贵客至“边境”为常理,“自西王母之邦北至于旷原之野千有九百里”者,计程之始点当为“出境”之处,亦即今“阿拉尔”一带也。换句话说就是,其时,“西王母之邦”的北界应该就是今塔里木河。
五、自“大旷原”东返“张掖”之路线
据《穆天子传》,周穆王一行在“大旷原”呆了三个月。如果以“饮于溽水”的“己酉日”为到达“大旷原”的第1天,则队伍完成集结开始“东征”的“庚辰日”为第92天。故作者断周穆王停留42天“以待六师之人”的“□之山”,应即今新疆新源县那拉提镇附近的“那拉提山”。理由就是:那里是东出伊犁河谷的必经之路,唯有在那里集结,才可以防止分头筹集给养的“六师之人”走散。故大致而言,周穆王一行穿行尤尔都斯盆地的路线应与今218国道(伊宁——若羌)基本重合,即:自今新源县那拉提镇,东向顺巩乃斯河谷翻越“巩古斯达坂”后进入尤尔都斯盆地,一路向东至今“扎克斯台河”北岸,之后翻越“查干诺尔达坂”,东南向经今“巴伦台”进入焉耆盆地。自焉耆走“银山道”(今亦名“干沟”)至吐鲁番鲁克沁,然后东南向走所谓的“丝绸之路大海道”穿越库姆塔格沙漠后至“敦煌”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积山之边”)。[37]
由“敦煌”至“张掖”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重¨氏”所在之“黑水之阿”),周穆王一行并未经由所谓的“河西走廊大路”,而是选择了祁连山中的“走廊南山道”,其主体部分似即今甘肃S215省道(托勒至玉门),再加上青海S204省道(托勒至野牛沟):自今“玉门”一带进山,东南行至今“珠龙关谷地”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苏谷”),南向翻越“二指哈拉大坂”至托勒河北岸,转东向顺托勒河谷至“托勒牧场”(即今青海祁连县央隆乡),继续东南行,至托勒河谷源头附近,东北向沿“热水沟”(即《山海经》所载“汤谷”)即可攀升至“热水大坂”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长湠”,这里的“湠”系代用字,原字形右下为“火”非“灰”)。“热水大坂”为沟通托勒河谷与黑河河谷之“垭口”,翻过“热水大坂”,即可沿黑河河谷东南行抵达“野牛沟”。自野牛沟东北向翻越“东岔大坂”(走廊南山垭口)至“大岔牧场”,经“长干河”“夹几儿沟”“红石窝”“康龙寺”等,即可抵达“梨园口”,出山后继续东行即达“张掖”。顺便可以指出的是,周穆王自“玉门”东行“野牛沟”之路,与明初裕固族东迁之路基本重合;自“野牛沟”至“梨园口”之路,则与红西路军左支队穿越祁连山之路基本重合,只不过方向相反而已。[38]此外,地处黑水河中游的甘肃张掖“西城驿遗址”,其绝对年代距今约为4100-3600年,除出土小件铜器外,还发现了炉渣、矿石、炉壁、鼓风管、石范、铜颗粒等大量冶金遗物,无疑是当地的一处冶金中心。周穆王路经“张掖”的时间距今约3000年上下,据之亦可印证,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天子使重□之民铸以成器于黑水之上”,绝非空穴来风。
六、自“张掖”东返“河套”之路线
周穆王一行自“张掖”东返“河套”之路线,前半段即《汉书·李广苏建传》所载汉武帝为李陵规划之出征路线:“出遮虏障,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上”。[39]“遮虏障”即汉居延塞;“浚稽山”即今蒙古国“图音河”下游之“古尔班博格多山”,位于“戈壁阿尔泰山”之北、“杭爱山”之南。自浚稽山南,北越“涿邪径”,即可进入图音河谷,沿图音河谷北上,至杭爱山南麓跳跃至“鄂尔浑河”源头,即可东出“龙城”,即今蒙古国“哈尔和林”一带,亦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文山”也。自汉代以来屡入载籍的这条自“张掖”沿“黑水”北出“居延塞”的“草原丝绸之路”,似即《汉书》所称之“故龙城道”,亦即唐人口中之“凉州道”,今人亦称“居延古道”。《新唐书·地理志四》:
(自删丹县)北渡张掖河,西北行,出合黎山峡口,傍河东壖屈曲东北行千里,有宁寇军,故同城守捉也,天宝二载为军。军东北有居延海,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,又东北千里至回鹘衙帐。[40]
这里的“删丹县”即今张掖市山丹县;“合黎山峡口”即今“正义峡”,南北向,自“正义峡村”至“大墩门村”,全长12公里,最窄处只有50米宽,两侧山崖耸立;“宁寇军”故址即汉代之“大同城”,在“遮虏障”西南、古“黑水”北岸;这里的“回鹘衙帐”,即匈奴“龙城”之故地,位于“哈尔和林”西北七十里。
东返的后半段大致即元代“木怜驿道”的大漠段:自“龙城”沿翁金河谷东南行,跨越“大戈壁”至“汉受降城”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焚留之山”),亦即今蒙古国南戈壁省瑙木冈县一带。[41]至于自“汉受降城”至“河套”(今内蒙古包头昆都仑区,亦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阳纡之东尾”)之路线,似即著名的“稒阳道”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有如下记载:
稒阳,北出石门障得光禄城,又西北得支就城,又西北得头曼城,又西北得虖河城,又西得宿虏城。[42]
据邱树森考证:
(汉)稒阳城为今内蒙古包头市东二十五里之古城湾,石门障为包头市北之鄂博口,光禄城为乌拉特前旗明暗乡明暗川之小召门梁古城。支就城无考,度其方位应在昆都仑沟北,阴山南麓一带,秦汉外长城附近。头曼城在其西北,当在阴山之中。虖河城又在头曼城西北,无考。更西北为宿虏城,余意宿虏当为留宿匈奴降者之意,即太初元年(前104年)因杅将军公孙敖所筑之塞外受降城。……该城在阴山北,近大漠不远。[43]
又,据《汉书·匈奴传》记载,呼韩邪单于曾“自请愿留居光禄塞下,有急保汉受降城”。“光禄塞”即“光禄城”。据之亦不难推知,“汉受降城”与“光禄城”之间的道路应该是畅通无阻的。[44]
七、自“河套”东返“井陉”之路线
据《穆天子传》,周穆王之西征与东返,基本不走回头路,且西征与东返两次均曾经过之地点,除太行山东麓之南北大道外,只有“渗泽”与“钘山之队(隧)”两处。前知,“渗泽”即大黑河尾闾之“沙陵湖”,“钘山之隧”即“井陉”。据笔者考证,自“渗泽”至“井陉”,周穆王一行应该是这样走的:
自今内蒙古包头市昆都仑区一带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河水之北阿”、“阳纡之东尾”),东出今呼和浩特(元代之“丰州”),道经“九十九泉”(今卓资县北灰腾梁)、集宁、商都、“大青沟”至“张北”,然后转南行,经“野狐岭”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长松之隥”)至今万全、怀安一带(即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雷首之阿”)。这一路线乃传统路线,赵武灵王之“北至无穷,西至河”,丘处机之拜会成吉思汗,元代大都至上都的西驿道,皆经由“野狐岭”出塞。
至于《穆天子传》所载“雷首之阿”之“雷水”,实即今“洋河”也。“雷”字在甲骨文中已经出现,其最初之字形颇似河道之“众支流汇入干流”(参见图一)。[45]今“洋河”系由“西洋河”、“南洋河”与“东洋河”汇流而成,其源头枝杈纵横,确似甲骨文“雷”字之形(东洋河最为形象,参见图二)。[46]“雷首”之山者,或即“以水名山”也。《穆天子传》又载周穆王一行自“雷水之阿”“南征,升于髭之隥”。“髭”者,“紫”也。“髭之隥”实即“飞狐陉”。“飞狐陉”两侧山石紫黑,故又有“黑石岭”与“紫塞”之别称。明杨嗣昌《飞狐口记略》:“山则如两翼分张,皆北向而色紫,黯如古铁,形竖削如指掌。”金人赵可《望海潮》亦云:“云度飞狐绝险,天围紫塞高寒。”[47]
甲骨文中之“雷”字
洋河(“雷水”)源头
自怀安经阳原可达涞源,南越“飞狐陉”即至“倒马关”(亦即先秦史籍所载“鸱之塞”)。自倒马关沿唐河河谷至今唐县“黄石口”,南向经曲阳、行唐、平山,即可抵达井陉,所行大致即今河北省S241省道与S202省道之方向。自井陉东出即至太行山东麓之南北大道。
八、小结
以上即作者探究《穆天子传》地理所得之大要。需要说明的是,《穆天子传》研究乃学界之“千年难题”,之所以难,盖因年代久远、证据难寻也。今以区区数千言概括之,自难免挂一漏万,难解众疑。太史公尝言:“《书》缺有间矣,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。非好学深思,心知其意,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。”[48]于此,作者亦心有戚戚焉。又,作者之所以将周穆王西征与东返之路命名为“先秦丝绸之路”,主要考虑如下:一是先秦时期“中原”与“西域”之间存在交通实无可置疑;二是“丝绸之路”之概念已为学界广泛接受,以之概括,更醒人耳目;三是周穆王所行路线,既包含所谓的“丝绸之路青海道”、“丝绸之路大海道”、“走廊南山道”和“草原丝绸之路”,也包含当今学界习惯所称之“丝绸之路南道”(于阗道)“中道”(天山南路)与“北道”(经伊吾至伊犁),以“先秦丝绸之路”称之,似甚为贴切。
参考文献[1]司马迁:《史记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2年,第1818页。[2]陈奇猷:《吕氏春秋新校释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,第288页。[3]陈奇猷:《吕氏春秋新校释》,第294-295页。[4]黄文弼:《西北史地论丛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1981年,第124页。[5]班固:《汉书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62年,第958页。[6]谭中:《简明中国文明史》,北京:新世界出版社,2017年,第67-68页。[7]孟凡人:《丝绸之路与丝路考古学》.[8]叶舒宪:《丝绸之路还是玉石之路》,《人民日报》2013年11月1日,第15版。[9]顾实:《穆天子传西征讲疏》,上海: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,2015年,第144-147页。[10]顾实:《穆天子传西征讲疏》 ,第238-246页。[11]任乃宏:《定位“古昆仑山”》,《群文天地》2012年第5期。[12]任乃宏、冯小红:《“瓜纑之山”与“丝绸之路大海道”》,《青海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8年第2期。[13]《春秋左传正义》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2000年,第411页。[14]顾实:《穆天子传西征讲疏》,第247-251页。[15]任乃宏:《鵷水考——唐代杨贲墓志校释》,《中原文物》2013年第6期。[16]《汉书》,第1573-1574页。[17]庞小霞:《商周之邢综合研究》,北京: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14年,第110-116页。[18]顾实:《穆天子传西征讲疏》,第10-11页。[19]岑仲勉《穆天子传西征地理概测》:“禺知,王国维以为禺氏;《周书·王会篇》之禺氏,何秋涛笺释谓即月氏,其考定良可信。”《中山大学学报》1957年第2期。[20]顾实《穆天子传西征讲疏》谓“焉居禺氏之平,当在今山西朔平府平鲁县一带之地,或即在平鲁县之井坪间”(第14页)似误。据李孝聪《孔道与平台:杀虎口在历史上的地位与作用》:“从自然地貌环境来看,平鲁城地处晋北高原,……山丘连绵,沟壑纵横,只有今平鲁区政府所在之井坪镇附近有小片平地。地理条件不适宜大面积的农业耕作,古代没有农业也就难以支撑城市。因此,汉代没有可能在今平鲁城附近营造中陵县城。反之,中陵川水流经的今右玉县境内,由于发育着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河流,有相对平坦、上层深厚、适宜农耕的河谷盆地,能够支撑营筑城址,设置郡县。”据之,以今大同为“平”似更为合理。[21][日]前田正名:《平城历史地理学研究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2年,第158页。[22]《汉书》,第1620页。[23]杨守敬、熊会贞:《水经注疏》,南京:江苏古籍出版社,1989年,第231页。[24]任乃宏:《“阳纡之山”新考》,《宁夏社会科学》2017年第5期。[25]《史记》,第2923页。[26]《汉书》,第1610页。[27]任乃宏:《赵武灵王所登“黄华山”地望新考》,《中国边疆学》第十二辑。[28]卫聚贤《古代中西的交通》:“西夏氏当在今甘肃导河一带。”卫聚贤编,《古史研究》第二集下册,上海:商务印书馆,1934年,第744页。[29]陈桥驿:《水经注校证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07年,第45页。[30]公元641年,文成公主远嫁吐蕃,唐太宗派江夏王李道宗从长安西行,经天水、兰州入青海民和到乐都县、西宁市,又经过湟中县镇海堡、湟源县日月山,到达共和县倒淌河、切吉草原,再由黄河北岸西上来到扎陵湖、鄂陵湖,与松赞干布相会。然后渡黄河经玉树,再西南行,渡过藏北黑河,到达拉萨,开辟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“唐蕃古道”。朱祖希主编,《美丽青海》,北京:蓝天出版社,2015年,第71页。[31]任乃宏:《“舂山”考——<定位“古昆仑山”>续篇》, 《河北工程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2015年第2期。又,《环球人文地理》2018年2期载有周继来《昆仑山死亡谷穿越探险记》一文,记叙了他们一行6人重装徒步穿越“那棱格勒峡谷”的经历。他们2017年10月2日在库木库里沙漠(亦即《山海经》所载“沃之野”)东缘的那棱格勒河边扎营;10月3日先西行至“沙子泉”(即李栓科《库木库里沙漠形成时代的初步探讨》一文中的“沙子湖”),当天返回营地;10月4日(中秋节)沿那棱格勒河北岸东行(其中1人中途趟水至南岸东行),一路风餐露宿,途中遇到过矿工和牧民,10月10日在河北岸荒原上发现了一个突兀的平台(疑即“布伦台”),10月13日走出河谷,返程。作者认为:所谓的“昆仑山死亡谷”,在历史上应该是一条古道。[32]任乃宏:《昆仑玉与“单狐山”》,《青海民族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2016年第4期。[33]任乃宏:《“西王母之邦”与“丝绸之路青海道”》,《青海民族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2017年第2期。[34]王廷襄:《叶柝纪程 》(上卷),中央民族学院图书馆影印本,1983年,第2-4页。[35]李铁: 《汉刘平国治关刻石小考》 ,《社会科学战线》1979年第4期。[36]任乃宏:《“西北大旷原”与“木素尔冰川道”》,《青海民族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2018年第1期。[37]任乃宏、冯小红:《“瓜纑之山”与“丝绸之路大海道”》 [38]任乃宏、冯小红:《“采石之山”与“走廊南山道”》,《青海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8年第5期。[39]《汉书》,第2451页。[40]欧阳修等:《新唐书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,第1045页。[41][俄]A·A·科瓦列夫等:《蒙古国南戈壁省西夏长城与汉受降城有关问题的再探讨》,《内蒙古文物考古》2008年第2期。[42]《汉书》,第1620页。[43]邱树森:《两汉匈奴单于庭、龙城今地考》,《社会科学战线》1984年第2期。[44]《汉书》,第3798页。[45]高明、涂白奎:《古文字类编(增订本)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8年,第1334页。[46]《河北省地图集》,北京:星球地图出版社,2009年,第40页。[47]曾磊:《飞狐道与汉代军事交通》,《石家庄学院学报》2017年第2期。[48]《史记》,第46页。
文章来源
原刊于《第三届丝绸之路与敦煌历史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》,北方联合出版传媒万卷出版公司,2021年10月。感谢任先生赐稿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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